地震后,黄土和地下水混合在一起,像“面粉糊糊”淹没村庄
栏目:时事新闻 发布时间:2023-12-22

记者/李晶晶 实习记者/李佳蕙 安然然 何欣欣

编辑/刘汨

金田村搜救现场 | 新华社

金田村搜救现场 | 新华社

一位劫后余生的村民告诉北青深一度,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到几米高的泥浆是如何“像电影里那样”掩埋了村子。他感叹,“要是看到那场面,人可能就不在了。”

在积石山6.2级地震中,青海省海东市民和县中川乡金田村和草滩村遭遇泥流侵袭,大量房屋被淤泥包围掩埋,一度导致20人失联。

关于此次灾害的成因,一度出现了泥石流、砂涌等多种解读。随着更多现场资料、影像披露,多位专家和专业机构更倾向于这是富含地下水的黄土台塬因地震液化而发生的大面积滑坡,也就是所谓的“泥流”现象。一位专家形象的比喻,黄土和地下水混合在一起,就像“面粉糊糊”从高处滚落。

专家指出,城镇施工前通常会针对沙土液化进行地质勘查。今后对于农村自建房,也应加强针对地下水和土质的监测,避免此类悲剧的发生。

参与搜救的大型机械 | 北京三一公益基金会

参与搜救的大型机械 | 北京三一公益基金会

泥浆下的失联者

12月19日晚,救援志愿者张庆海抵达金田村。他被安排去一处民居救援,可眼前所见几乎全是淤泥,根本没有房子。泥水破窗而入,灌满整个房间,只露出了屋顶。“淤泥大概有三米多高,下面还埋着两个人。”

张庆海操作大型机械已经有10年,经常在县城修路,但面对这栋被掩埋的房屋,他的本领暂时派不上用场。“淤泥挡住了路,大型机械进不去。”张庆海当时能做的,就是拿着一把铁锹,将松软的淤泥一铲一铲挖走。

19日晚到达救灾现场后,他和其他队友彻夜未休,一直干到次日上午10点才被替换下来。“我中午1点多吃了个饭,休息到下午3点,然后又回来继续干。”据张庆海观察,他所在的这个救援点,有100多人参与清理淤泥,还有消防人员使用仪器或搜救犬,探测可能存在的生命迹象。

即使保证24小时持续不间断地作业,清理的进度仍然很慢。白天时,淤泥比较松软,人在上面站着,不小心可能就陷下去,大型机械也没法靠近,纯靠人力。到了晚上,温度降低,又会有部分淤泥被冻住,清理难度加大。

张庆海说,在房屋外围,已经有6台挖掘机在抢修路面,目标是在20日晚上打通道路,让大型机械靠近房屋参与清淤。“我们不知道还要干多久,但必须要找到那两个被埋的人。”

劫后余生的金田村村民杨玉良,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到泥浆是如何“像电影里那样”掩埋了村子。他感叹,“要是看到那场面,人可能就不在了。”

地震发生时,在持续十几秒的剧烈晃动中,杨玉良和父母一起跑出家门。在门口站了不到3分钟,他突然看见北边的天际蒙蒙发亮:“就像平常大早上天快要亮了,发亮的地方还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跟放炮一样。”

此时,房屋倒塌带来的尘土仍然没有散去,杨玉良和父母身边浮着一层薄灰,看不清发亮的地方到底怎么了。但在他亮起的手机屏幕里,金田村村民微信群刚刚弹出村支书的一条语音:“泥石流要下来了!快跑!”

金田村地处一处山间盆地,相对海拔较低,杨玉良形容:“属于一个凹槽地带。”收到消息后,他立刻开车载上父母,往西北方向行驶了20公里,逃到海拔更高的满坪镇避险。

上车五六分钟后,村民微信群里连连不断弹出消息,其中有人喊:“泥石流进来了!跑不了了!需要帮助!”杨玉良说:“那个人最后也没跑出来。”很多家庭是靠着青壮年男性开车脱险,“老人、小孩或上了年纪的女性,家里没有男丁,就很难跑出去了。”

次日一早,杨玉良回到了被淤泥掩埋的金田村。因为家门口的那条水渠抵挡住了泥浆,他家的院子基本没有受到损害。“立功”的水渠本来常年有水,最近才因为上游关闸维修干涸。“十几米宽、十几米深的水渠已经被泥灌满了,还漫出了半米来高。”

这是泥浆过境中少数的幸运,在以一、二层自建房为主的金田村,相当一部分房屋被完全掩埋或是只露出一半。杨玉良的姐姐说,这两年金田村盖的新房不少,但大多一层就够住了,盖两层的很少。“现在还能看见的大多是新房,老房基本上都被埋了。”

怕再发生危险,救援现场拉起了警戒线,不让村民靠近堆积太高的泥土和被掩埋的房屋。松软湿润的土里夹杂着很多树枝,还有积水,搜救人员用木板铺出一条路。只有失联人员家属才被允许跟随专业人员进入,一次一人,凭着记忆指认被掩埋房屋和失联者的位置。

据青海省应急厅消息,截至12月20日20时56分,积石山6.2级地震已造成青海省海东市22人遇难、198人受伤、12人失联。目前,失联人员搜救工作仍在紧张进行中。死伤最集中的就发生在金田村和草滩村,目前,救援人员仍在两村现场搜寻失联12人的下落。

涌入金田村的泥浆 | 兰州大学孟兴民教授团队

涌入金田村的泥浆 | 兰州大学孟兴民教授团队

“对方没有回复,永远!”

12月19日凌晨,在上海工作的朱金权在朋友圈看到了家乡地震的消息。他试着联系嫁到金田村的姐姐朱玉华,姐姐、姐夫的电话都打不通,一直打到姐姐的公公那里,老人带着哭腔说:“四个人遇到了泥石流,没有跑出来。”

地震发生后,他们一家人迅速跑到宽阔的院子中央,四周的围墙很高,外面的情况几乎看不到。站了几分钟后,公公突然听到围墙外有声音,几乎同时围墙被冲垮,因为太黑他什么也看不清,“当时以为是水。”

一家人立刻冲出院门,公公与儿子、两个孙女出门后径直往前跑,朱玉华和婆婆以及两名留宿的亲戚拐向了院子左边,他们四人后来不见了踪影。

朱金权立刻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机票,作为家属跟随救援人员进入搜救现场。姐姐家的院子已经完全被泥土灌满,院墙、玻璃窗都被冲垮,一层只有最上面的采光横窗还露在外面,房体向后倾斜了不少,斜插在厚厚的泥里。

这套自建房是朱玉华和丈夫在四五年前盖起来的,去银行贷了款、又向亲戚朋友借了点钱。“农村人都是先借钱盖房,盖好了再慢慢攒钱装修。”朱金权说,房子建好了两三年后姐姐家才攒够了装修的钱,今年房子刚刚装好。

和金田村大多数青壮年一样,朱玉华夫妻平常在西北几个大城市的工地打工。不比南方的天气,西北的建筑工地一年只能干六七个月,入冬以后混凝土都会冻住,也就停工了。今年11月,朱玉华夫妻回到金田村的家,平日里照顾正在上小学和高中的两个女儿,还欠着的盖房外债,要等来年开春再作打算。

12月19日晚上7点多,救援人员从朱玉华家的废墟中清理出两具遗体,当天晚上12点多又清理出另外两具。四具遇难者遗体被送往县医院清理之后,朱金权和姐夫接到了去认领的通知。

朱金权把那些和姐姐的聊天截屏发到了朋友圈里,姐姐向他展示着女儿刚领到奖状、亲戚来做客时的情景,还有那条新买的酒红色毛领披肩。朱金权最后一次联系姐姐是在地震发生后20分钟,他拨出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在朋友圈配文写到:“对方没有回复,永远!”

朱金权姐姐家的房子只还露出一层

朱金权姐姐家的房子只还露出一层

砂涌还是泥流?

在金田村及附近区域被泥浆侵袭后,关于悲剧的成因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出现了包括泥石流、砂涌等多种解读。

地质灾害防治与地质环境保护国家重点实验室(以下简称实验室)发文表示,通过对灾情的实时分析和跟踪研究,初步认为金田村和草滩村出现的成片分布的高含水淤泥为地震滑坡—泥流,而非常规地震中因液化而喷水冒砂的“砂涌”现象。

所谓“泥流”,是指在地震过程中,富含地下水的黄土台塬因振动液化而发生大面积滑坡,富水的滑坡物质汇集进入沟谷后沿沟谷呈泥流状远程运动,沿途经过村庄时将部分房屋包围甚至掩埋。成因是饱水黄土在振动荷载(如地震)下,土体内孔隙水压力会突然升高而液化,最终溃散性失稳破坏,即发生振动液化型滑坡。

在深一度的采访中,有村民提到,金田村地下水资源丰富,以前很多人家都有地下井,“平常往地底下挖个一米多两米就能看到水。”

国家自然灾害防治研究院首任院长、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教授徐锡伟在接受深一度采访时进一步分析,当地处于黄土高原,许多地区覆盖了一层很厚的黄土,支撑能力弱,村庄附近的干沟上游其实都富含地下水。

地震期间这些干沟上游的黄土在震动条件下不仅易于发生崩塌、滑坡,在局部富水地段黄土还可以发生液化,使黄土与水充分混合在一起呈浆糊状态,并向下游低洼处流动,在低平的居民居住处堆积,冲击、掩埋地面房屋等建筑物,那里相当于一个相对平坦的积水盆地。徐锡伟解释,这种现象类似于人们熟悉的没有石块的“泥石流”,可称为“泥流”。

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就像“面粉糊糊”从高处滚落,最终掩埋了村庄。“但这样的泥流,不同于暴雨等因素触发的泥石流,地震期间形成泥流的水来自于某些地段的地下水”。

一位乡干部在接受央视采访时也表示,泥浆来自于村旁一条大部分时候枯水的河沟,地震以后由于地下水位较高,把底下的泥浆全部翻上来了。河沟北边是一个二级台阶,在离金田村不远的岔路口,河道宽度从20多米变成3-4米,泥浆从窄处翻涌进了两侧的金田村与草滩村。另有受访村民告诉深一度,此次失联、遇难的人家,大多距离这条水沟更近,或家里人口较多、以老人小孩为主,耽误了逃生时间。

对于近期一些报道中出现的“砂涌”的说法,徐锡伟认为,那应是对地下砂层震动液化产生“喷水冒沙”现象的通俗称呼,在其他一些地震中比较常见,会在地表留下一个个像火山锥似的小鼓包,但与这次地震触发的“泥流”不同。

他分析现场画面,泥浆具有从高向低流动的波浪状结构,在向下流动过程中随着水份流失,泥质物沉淀堆积。随着泥流的持续,泥像浪一样铺过来。一位在受灾现场的地质勘查人员也表示,砂涌与泥流的界定现在还稍显复杂,需更严谨的地质勘探才能定性。

多位受访专家表示,无论“砂涌”还是“泥流”,两种现象的机理都是砂土液化——即在地震作用下地下水和土壤的混合。西北大学地质学系教授王家鼎曾长期深入黄土高原山区从事地质灾害监测、防控和应急救灾工作。他提到,如果提前在地质勘探中了解到沙土层在地下水位以下,且土壤密度比较松散,就容易发生液化,“当外界给了一个力量,比方说这一次6.2级的地震,它就会喷出来。”

“这方面国家有抗震规范,有专门的计算方法。”王家鼎表示,在城镇新建房屋时,施工方通常会进行工程地质勘察,检验发生沙土液化的风险。但是农村大多是自建房,村民可能不会进行地质、岩土工程勘察。

徐锡伟建议,农村住房也要做相应的地质专业调查,除去避开滑坡、崩塌、泥石流等地质灾害易发地区和地震活动带,同时也应加强对地下水及土质的监测,避免遭遇泥流一类灾害的侵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庆海、朱金权、朱玉华为化名)